第九章革命伴侣
这一次雪地里的谈话之后不久，顾秋先就把何若冰调到自己身边，在给战士们教文化课之外，就给顾秋先读报，如今中共的军队已经不只是在偏僻的乡村，往往进入城市，有时候能找到英文的报纸，顾秋先就让何若冰给自己念，往往念完了一两段，顾秋先就提出问题，何若冰给他解释，何若冰多数都是能够回答的，不过也有部分话题他也不是很清楚，顾秋先便让他继续学习，好好用功。
另外顾秋先还会问一些外国的事，主要是美国，日本既然已经败了，如今中共在国外最大的敌人当然就是美国，美国支持着蒋介石，如今蒋介石看看是有点招架不住，倘若美国派兵直接参战，那可是有点麻烦，苏联那边不一定靠得住，顾秋先虽然只是一个旅的军事主官，然而目光长远，而且一向不很相信苏联，苏联对中共，不是没有提供过帮助，不过关键的时候总是往后缩，挺中共的立场不是很坚定。
不过顾秋先考虑的这些问题，何若冰也难以回答，虽然对欧美文化有一定了解，但是他毕竟不是国际政治专家，到现在仍然没有完全脱尽学生气，所以说到美国究竟会不会出兵，他也很难讲，对于这个话题，何若冰也很是矛盾，他也看出国民党情势不利，这个时候假如美国出兵，对国民政府是一个很大的助力，或许就能够改变局势，然而假如这样的话，中国的内战势必要拖长时间，而且规模会更加扩大，对于广大民众是巨大的威胁，在这种情况下，战争究竟是为了人民的利益，还是为了党派的利益，实在很难判断。
话说到这里，要继续深入就有点困难，顾秋先这个时候便换了话题，问起何若冰的家里：“你的母亲现在在什么地方？”
何若冰道：“苏州光复之后，她就离开重庆，回到家乡去了。”
“你母亲对国民政府态度如何？也是反对推翻国民党吗？”
何若冰微微含笑：“母亲是很激进的，年轻的时候，曾经参加五四运动，这些年总是在说政府的腐败，但是在她而言，也没有太多的办法，而革命对于她，又有些太过激烈了，她现在也不是很主张暴力革命。”
顾秋先点了点头：“是这样。”
然后便不说话，两个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，好一阵谁也没有打破这种静默。
对于谈话忽然间这样的冷场，何若冰在刚刚调来顾秋先身边的时候，有一点不能习惯，虽然何若冰是个能够沉住气的人，可是面对这种场面，仍然略感尴尬。
情形往往就是这样，两个人正说着话，忽然间就停了，谁也不响，就只是这么默默地坐着，或者站着，起初何若冰总觉得这种时候气氛有些僵硬，以为自己或许应该找一点话来说，不过他看到顾秋先那没什么表情的脸，又觉得似乎最好还是暂时什么也都不说，就这样静静地待着，所以在这种情况下，多少感觉有些不自在。
顾秋先虽然往往忽然间不说话，不过何若冰知道，他是在观察自己，头脑之中在思考，其实何若冰也一直在观察顾秋先，到如今四个月过去，他已经清楚地看到，顾秋先不是通行的那种共产党领导人物。
在中共这边这么一段时间，何若冰接触了一些中共中低层干部，尤其是解放军这边的宣传剧，不可能不看的，那里面总会出现游击队长、班长、排长之类，有时候甚至还有团长，这些人虽然级别不同，不过在这种“宣传重于艺术”的剧本里，他们都有共同的特点，就是开朗豪爽，具有明快的风格，是很典型的正面先锋人物，正符合“革命英雄”的框架要求，仿佛是在革命的浪潮之中，冲刷掉了个人的特质。
而顾秋先则不是这样，他的性格内向，几乎到了孤僻的程度，日常之中沉默寡言，很少说话，更不会说什么笑话，很少与人闲谈，别人空闲时候要么看演出，要么下棋，在顾秋先都是罕有的，除了行军作战，有时间就是看书，或者就是伏在桌面上看地图，待人总是显得冷淡，生活其实很枯燥，少有娱乐，有一点好像苦修的僧侣。
他的这种性格，如果编排到戏剧之中，安在革命军人形象上，是不太合适的，如果是描绘反动势力那一边的人物，倒是还可以，有一定才能，但是为人险恶，毕竟国民党那边也有人才，不全是蠢材，只不过那人的性格就需要显得森沉，有一种黑暗的属性。
因为顾秋先是这样的超出常规，不但与文艺作品中的共产党人形象不同，不是那样明亮光辉，即使是与自己实际接触的中共干部，也很不一样，何若冰所见到的共产党干部，多有一种经过锻炼之后的正确与向上，那是一种相当规范化的奋发昂扬，仿佛每个人都知道应该说什么话，做什么事，纵然性格不同，但主要的风格都是相似的，颓唐是不可想象的，忧郁感伤也不合时宜。
在这些人之中，顾秋先明显就是一个异类，他是依然在相当程度保持着自己的本色，虽然这种本色未必是令人愉悦的，但却让人感到，他还是一个本真的人，仍然按自己的方式活着。
想到这些，何若冰不由得便望着顾秋先有些出神，身为江西苏区时代的老革命，顾秋先已经有些年纪了，今年四十出头，已经过了风华正茂的时候，两鬓微微有一点白，何若冰虽然这些天来一直对着他，不过却并没有太过仔细地看过他的脸，因为不是很方便直直地看着，而且何若冰从前对此也没有很强烈的兴趣，可是今天，他却忽然想认真地看一看顾秋先。
于是就在这一棵槐树下，顾秋先的形影映入了何若冰的瞳仁，顾秋先并不是一个健壮的人，当然也不是瘦到皮包骨，不过身材显得单薄，与他的身形相配的，是巴掌大的脸，单眼皮，眼睛不大，两个外眼角还微微向下垂着，鼻翼比较窄，鼻头尖尖的，鼻梁骨也偏细，不过却是挺直的，他的五官相对纤细，不是粗犷型，线条不凌厉，配上白白的脸，其实可称清秀，唯独两条眉毛非常浓，显示出很强的性格。
何若冰看着看着，忽然便想到一个问题：“顾长官，你有过恋人吗？”
来到这里这么久，从没听顾秋先谈起过他的恋爱与婚姻，在共产党的队伍里，妻子或者丈夫都是叫做“爱人”的，可见共产党也讲爱情，而且是相当注重的了，否则不会将“爱”这个字挂在嘴边，虽然何若冰是有点难以想象这种“革命爱情”究竟是什么样的，但是中共内部应该是也有爱情的，他尤为好奇像是顾秋先这样一个人，倘若陷入了恋情，会是怎样一种情形？还是像现在这样，让人捉摸不透吗？
这个话题实在太过神秘，因此何若冰不知不觉便脱口问了出来。
他的这个问题让顾秋先也是一愣，眼中神情变化，好像天空变幻的云，瞬间很有些莫测，不过他很快定下神来，说道：“我结过婚。”
见何若冰脸上的神色，很显然是静待下文，顾秋先轻轻咳了一声，又补了一句：“后来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