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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七章疟疾之下的统战

    何若冰那一天与顾秋先的对话,没两天的工夫就在旅部周边流传开来,当时在场许多文化干事,自然难免议论,另外丁善才是个顶喜欢说话的人,又与庞海东要好,这种不属于保密类的消息,自然要对朋友说。

    他找了个机会便把肚子里的话都倒了出来,倾吐了一大篇,最后拧眉皱脸地说:“要说陆红山,这么多年跟着首长,说得上见多识广,那一回都呆住了,没见过这么能对付人的,最可恨的是拿列宁的话来堵我们,这就好像是掰着人家的手腕子,让人家自己拿刀戳自己。”

    自攻自受啊~~

    庞海东也恼得很了,脱口骂道:“个狗日的!”

    贺磊在一边手里捏着钢笔笑道:“老庞,不要这么说嘛,毕竟都是革命同志。”

    不管怎么可恶,何若冰如今毕竟在人民军队里,庞海东那句话实在太粗了,侮辱性相当强,一向是用来痛骂敌人的,用在自己的同志身上,总觉得过分了些,不利于团结。

    庞海东立起眉毛,瞪圆了眼睛:“就他还革命同志呢?纯粹就是咱们部队里的一颗钉子。小贺,你说说这个人哈,政治课也听了,诉苦会他也坐在那里看了,怎么就不进盐酱呢?把咱们无产阶级劳苦大众受的罪,都当做看不见!合着美国不是帝国主义,压迫人民剥削人民的蒋介石也不是帝国主义,咱们解放军倒成了帝国主义了?这不是胡说八道吗?血口喷人啊!要说蒋匪军那群人,烂葡萄咱当然是看不上,可是这样的硬核桃也让人烦躁,这样的人我看到就要生气,总算是如今不在我眼前了,否则我非得给他气吐血了不行,咱革命的队伍不兴打骂战士,官兵平等,我就得自己锤自己。”

    这种情绪上的攻击,倘若不能向外,就只好对内,庞海东反正是不能做到心平气和的。

    丁善才嘎嘎怪笑,贺磊把钢笔放到桌面上,也笑起来,贺磊年纪不大,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,在庞海东这样的老同志眼里,他还属于“毛头小子”,况且又是指导员,不能给人看轻,所以他便刻意要求自己要稳重,此时的笑容真的有一点“老干部”的味道,爽朗而沉稳。

    对于庞海东的话,贺磊也有同感,何若冰在本连队时间不久,然而已经让自己很感觉头痛,“诉苦三查”是从这个月才大规模开始搞的,而且也有了正式的名目,成了一个术语,诉苦是诉说旧社会和反动派带给人民的痛苦,三查是查阶级、查工作、查斗志,十二月开始新一番整军,“诉苦三查”是重点,一个非常犀利的工具。

    得说如今的部队,也确实应该好好整顿一番,眼看着对蒋军的斗争规模越来越大,可是部队成分驳杂,自从老蒋进攻解放区,战争正式开始,有大量解放兵补充进了军队,这些人本来也都是劳动人民,但是毕竟在旧军队里面待久了,难免染上一些坏的作风习气,这就得整顿,另外革命军队里也有地主、富农,还有城市中下层家庭的子弟,他们出身的阶级是与劳苦大众不一样的,贺磊参加革命之后,虽然曾经很痛切地改造了思想,可是有时候觉得自己的革命性还不是很纯粹,有时候就会有小资产阶级思想,自己还需要更加进步,站稳立场,才能够当好这个指导员。

    “诉苦三查”虽然是从如今才开始成为一个体系,可是却也不是突然间凭空而出,从抗战的时候就有的,那时候是诉说日寇的罪行,另外我党对阶级出身一向就十分看重,审核相当严格,自从开始大量接收解放兵,每次的甄别也挺仔细,一个重要的项目就是家庭成分。

    六月里一批解放兵拨到了连队,贺磊当即便调查他们的出身,自然便晓得何若冰的家庭,是“城市小资产阶级”,母亲在女校教书,是中国相当早的那一批女性知识分子之一,父亲早逝,双亲都是富裕家庭出身,所以虽然只有母亲一个人赚钱,但是凭借结婚时所获得的家产,经济条件还可以,虽然达不到中上层,但也是小康,何若冰没有经历过奢侈的生活,不过自幼也并不感到拮据,像是自己这样读到高中二年级,便付不出学费,在何若冰是没有的。

    说到当年的辍学,一直是贺磊心头的痛,他是喜欢读书的,假如可以,也很希望像何若冰这样,读完高级中学,然后升入大学,大学毕业便在社会上谋个职业,如果自己的人生会是那样,究竟是否还会参加革命,就不很确定,然而现在却只是中学学历,早年的中断学业,让贺磊深刻体会到社会的严酷,然而即使是这样,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的阶级立场也不是很稳,更何况是何若冰,何若冰参加诉苦大会,真的就只是在旁听,贫下中农的痛苦,与他太有隔膜,城市底层对于他,毕竟也是另一个世界,所以何若冰就不是“启发阶级觉悟”的问题,他是真的需要统战。

    而说到“统战”,这个又尴尬了,以自己高中肄业的学历,来“统战”一个东吴大学的学生,可是有点难,人家可是正式拿到了毕业证的,有学位,所以自己统战何若冰,要和他说什么呢?对方的文化水平比自己高得多,何若冰倒并不是刻意卖弄学问,可是他有时候很平常地说出来的一句话,就让自己无言以对,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是好,这种场合决不能随便应付,否则就闹了笑话,给人家嘲笑。

    贺磊是这样的观感,他知道有一个人比自己还要窘,就是副排长冯立本,当初的二班长,冯立本正儿八经的八辈贫农,到了部队里才学的识字,结果一个大学生在他的班里当战士,冯立本的难受可想而知,相比之下,何若冰原本的下士官身份反倒在其次了,所以冯立本曾经特意来找自己诉说。

    何若冰其实并不高傲,冯立本也很以自己的阶级出身为荣,根红苗正,自从革命的风吹到家乡,头脑里天翻地覆,看世界的眼光全变了,面对财富不再卑微,然而对着知识却依然保持着尊敬,何若冰就是知识的载体和化身,那是真有文化,冯立本羡慕有知识的人,面对这样的人,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就降低两度,而如今何若冰要向他敬礼,他要指挥何若冰,冯立本不由自主地便感到有些别扭,有时候把这种状况多想了一点,心中便觉得不安稳,总是要想何若冰在心里是怎样评价自己这个班长,是不是表面礼貌,内心蔑视和嘲讽。

    所以何若冰这样一个烫手的山芋,就只能指望首长把他弄顺当了。

    贺磊是这样期待,那边顾秋先也是斗志满满,一月三号这一天,他又去找何若冰,要继续上一次的谈话,首先就要把对列宁那几句话的理解对他说一说,然后再谈其她,哪知到了那里,却发现何若冰已经倒在了炕上,身上蒙了两条棉被,上下牙不住地磕着,正在打冷颤。

    顾秋先一看他这个样子,登时便问:“他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旁边一个正在照顾何若冰的干事小许说:“发疟疾了。”

    顾秋先忙接着又问:“哪天的事?”

    “就是前天中午,本来要准备当天晚上的节目,忽然间他就病了。”

    所以何若冰是在打摆子之中迎来了一九四八年。